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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莊戶人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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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說閆鈞得了閆嬤嬤的傳話,甚是歡喜,他舅舅聽了亦替他高興,不過一兩日,交接了事務便帶著婆娘收拾包裹往莊上去了。許嬤嬤和彭巧早得了消息,早已替他們收拾好了屋子。

許嬤嬤與彭巧等人現所居處,原是王府莊頭的住處。這一片是京城最早開始種水稻的地方,西山貢米便出自此處。周圍都是皇莊或王莊,信王府在此處有幾個大莊子,這處是最小的又在盡西南,且莊子大半旱地草坡,是以莊頭便將住處建在了此處。一來省得占了別處的好地,二來這裏莊戶少,清靜。

只這莊頭每年兩季租子都在此處歸總存放,又有自己的家人仆役,是以這莊頭居所也有百十間屋子,占著十幾畝地。

閆鈞安頓好了,顧不得旁的,先去廳裏尋許嬤嬤和彭巧等人說話。倒是他媳婦見安排的不是莊頭的正院,嘰嘰叨叨地嘀咕開了。閆鈞等人這一說就點燈熬油地說到了半夜,茶水續了一壺又一壺,總算林林總總知道了個大概,閆鈞心裏也有了底,這才散了,各自回去歇著不提。

第二日,許嬤嬤領了兩個小丫頭來找閆鈞家的,讓幫忙做些灑掃洗刷的活計,又另撥了幾個小廝跟著閆鈞忙活,閆鈞家的喜得滿臉堆笑。許嬤嬤隨口閑聊片刻,閆鈞家的期期艾艾地問及月銀的事情,得知一個月兩人可得五兩銀子,越發高興了。

早先在府裏得不著差事,跟著閆鈞舅家做事,最好的時候不過一個月一二兩,好在食宿都不用自己掏錢,到底也攢不下幾個。這一下子翻著倍地漲了,又得了伺候的人,早先那點子不樂意立時就煙消雲散了。許嬤嬤何等人物,幾番對答下來,心裏已經有數,指了件事情便先前頭忙活去了。

李紈原先只知道這莊子有田有地,方圓十頃,租戶們簽了的租地文書,李紈讓許嬤嬤收在莊子上,自己卻一眼都沒看過。這會兒得了閆鈞的細目,才曉得這莊子上草坡占了三成,餘下的四成旱田,兩成水田,另有一些雜地。莊戶共三十七戶,聚住在一處,喚作草田莊。因這莊上並無特產,良田不多,是以在左近也排不上號。

信王府向來馭下極嚴,莊頭也不敢過於作威作福,添抽頭、大小鬥的事情倒不曾有。只是近兩年連著遭災,不是旱就是凍的,交了租子便甚是拮據了。本來聽說換了主家,生怕來個下手狠的,想不到反降了租子,眾莊戶松口氣想著總算可以松寬點了,哪想到又遇著這麽個鬼天氣。

水田是不用說,這入夏以來,都不曉得被淹過了幾回,水裏一泡再擱日頭一曬,都是萎黃萎黃的。再說那旱田,都已經被淋得跟水田一般,這旱地上的作物哪裏經得住水泡,爛根爛葉的,眼見著也沒了收成,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另一頭,彭巧種的新鮮玩意裏,那玉麥長得跟瘌痢頭一個模樣,一個棒子上零零落落十幾二十顆,哪是李紈在珠界裏種出來的馬牙般排排整齊的樣子?!土芋倒還好,不過總共種了巴掌大一塊地,能有什麽用。

最可瞧的要算那番薯,彭巧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巧法子,發了苗出來,截了藤扡插的,足足種了六七畝地,種在坡地上,如今長得甚旺。另外的紅豆綠豆蕓豆花豆的,也是癟的多鼓的少。這彭巧也是跟莊戶一般,整日整日唉聲嘆氣的。

莊戶眼看著今年的收成無望,又聽說主家派了新的莊頭來,哪個不是心裏一激靈?這些日子相處下來,也曉得彭巧是個什麽樣的人了,正想著到時候或者還能得條生路呢。哪知道,這主家也知如此,這就派了厲害人物下來,看來今年不死也得脫層皮了。

這頭閆鈞先請了莊戶的戶主們說今年的農事,不過是摸個底做個樣子混個臉熟罷了,卻把莊戶們嚇得不輕。說完了農事,又問起眾人家中人口情況,眾莊戶心道:苦也,這莊頭是來打兒女的主意了。

閆鈞擡眼看眾人神色不對,便道:“倒不是白問問的,主家的意思,這地裏的收成不成,這天時如此,人力也難逆它,便想開個小作坊,讓眾位有個來路好貼補家用。只是這活計精細,恐怕我們男人家難做,女人家和坐得住的娃子倒是可以。”

眾人聽了,半信半疑,一漢子開口問道:“不知道主家要做什麽營生,人可是要去城裏做活?”

閆鈞笑道:“當我是拍花子的還是人販子呢,地方就在咱們莊子上。營生嘛,不過就是紡紗織布,針線刺繡的。”眾人聽了這話,忙道不敢。閆鈞手裏已有了大致的人數,這當眾一說,不過是為了讓眾人心裏有個數。

李紈那裏,早已讓許嬤嬤拿了銀子找人做了機子,不過拳頭大小,一尺來高,自然跟之前正經的機子沒法比,不過是拿來織個襪子的簡單玩意。

幾人在自己院裏試了,雖要手工一圈圈繞,到底比用兩三根竹針織起來快上許多。碧月最好這些新巧玩意,李紈看出她心思,便賞了她一個。讓工匠照著這個,一氣兒做了一百件。

常嬤嬤笑道:“奶奶當是咱們府上呢,當閑差的一抓一大把,那莊子上哪有那麽些人能得空來做這個。”

李紈道:“只怕這竹木做的不結實,多備著幾個,省的到時候壞了耽誤事。”

閆嬤嬤想到的卻不是這個,問道:“奶奶這一氣兒作出這麽些機子來,按咱們試的樣法,一個人一天尋常手腳能做個四五只,熟練了恐怕能到三四雙。這機子要是都用上了,一天便是三四百雙襪子,這一個月就算家裏有事地頭有活的,做上個廿天,一個月可就是七八千雙,奶奶打算怎麽賣出去這些東西?”

李紈笑道:“嬤嬤這一算,倒是嚇我一跳。不過我尋思著,莊子上一共就三四十戶人家,能來個五六十個人就頂天了。這一個月大概能出個兩三千雙襪子。這旁的不說,就咱們府上,就上千口人了,一個人得多少襪子?何況這京城這麽大,怎麽也能賣出去。”

常嬤嬤點頭道:“還是閆嬤嬤心細,這個東西不算不清楚,一算倒挺嚇人。奶奶是大買賣做得太順了,不把這個當回子事。說起這襪子,奶奶當是所有人都穿得?奶奶不能比著咱們府裏,這通天下能跟咱們府一比的有多少?鄉下人家,窮得全家只剩下一條褲子的都有,還說什麽襪子。”

李紈聽了愕然,問道:“還有不穿襪子的?這不穿襪子可怎麽穿鞋?”

常嬤嬤樂出聲來,道:“奶奶這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了。莊戶人家一雙草鞋,穿什麽襪子,磨得一腳老繭了,也不消得那襪子。”

閆嬤嬤也道:“這許多襪子,不知奶奶要怎麽個賣法,什麽價錢,這都得有個說法才行。”李紈這下沒抓撓了,她哪裏懂得這些?

好在懶人有懶福,許嬤嬤什麽人,這些哪裏還用的著李紈操心。早算了賬,又定好了價錢,本想直接去找李紈了,又臨時改了主意,先給計良捎了個信。巧在計良交了春茶的差,這幾日正好在京裏,不過兩三日便得了回音。

許嬤嬤接了信件看了,不禁替李紈可惜,這等人才只好硬生生放了出去。她哪裏知道,李紈真是巴不得讓他們都一個個成了自由身,才稱意呢。收拾停當,帶了些莊子上的新鮮果菜,便到府裏跟李紈細說此事。李紈一聽是計良的手筆,除了點頭便是點頭,再無二話的,許嬤嬤自然也就照著條陳操辦起來。

這幾日,草田莊的姑娘媳婦們在井邊池塘洗衣裳洗菜時多了個話頭,便是莊子的主家要開的小作坊。莊戶人家沒有京裏頭那些女人不得拋頭露面的規矩,若要依照了這個,哪裏還吃得上飯?!一個正在擇菜的婆子道:“我家老頭總是不放心,說了,先不讓我家丫頭去。又怕真的是個營生,錯過了,倒把我給豁出去了。讓我今兒下午就過去瞧瞧。”

邊上一媳婦忙道:“大娘若過去,我也一同去吧。”

另一個一身補丁的婆子道:“我倒是想去呢,家裏這飯誰來做?”又對先前說話的婆子道:“老姐姐,我看你家老頭子慮得挺是,你家丫頭那個樣貌,嘖嘖,還是先不要出去的好。誰知道這莊頭是什麽人!前頭白家園那兒,不就是姑娘水靈,被莊頭兒子看上了,唉,好好的親也成不成了,真是造孽。”

那擇菜的婆子聽了,問道:“那姑娘後來可怎麽著了?”

這婆子便道:“能怎麽著,又惹不起又躲不起,只好送進去了,也沒個名分沒個說法,真是可憐見的。”

剛端著木盆過來洗衣裳的一個年輕媳婦子聽了,笑道:“大嫂子又來唬人了,那家如今可得了好了,今年就租了十畝良田,連耕牛都是白借用的,那姑娘如今是個小妾了,回家裏一趟都讓叫如夫人呢。”

眾人一聽這個,又說了開去。一旁一個衣裳補丁摞補丁的媳婦聽得如此,不得不開聲問道:“可有哪位大娘已經去過作坊了?可有什麽說法?”

一邊一個一直沒說話的老婆子聽了,便道:“巧娘子你問來做什麽?我們家老頭子倒是打聽清楚了。是在那裏做針線活計,論件給錢。只是這活計還不是一去就能上手的,還得有人教上一兩天。我聽著還成。巧娘子你打聽這個做什麽,你家裏哪裏離得了你,你也沒個閨女,一窩子小子可幹不來那個活。”

這媳婦子聽了,對老婆子笑笑道:“今年這個樣兒,哪裏能掙到幾文錢都是好的,家裏總能想法子對付的。”

那婆子面露同情,點頭道:“也是,說來你家三小子四小子也能幫上點忙了。”

這巧娘子洗完了衣裳,又洗了把菜,便端起盆子回去了。還沒到家門口,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子,背上還背著個更小的奶娃子就出來了,看到巧娘子,喊道:“娘,小七餓了,直哼哼。”巧娘子趕緊上前,看了看那奶娃子,又摸摸說話的孩子的臉,溫聲道:“小五真乖,咱們先家去。”進了屋,巧娘子便抱起那奶娃子餵奶,小五端了木盆出去晾衣裳,小六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小五身後。

巧娘子看著幾乎沒有家什的三間泥草房,想著先前聽婆子們說起的作坊,心裏像著了火似的。這一家子,七個孩子,一色的男娃,最小的才剛五個多月。老大老二將將能跟著他爹下地幹活,小三小四不過十歲,這會兒大概又去哪個水溝池子裏捉魚去了。家翁一場大病,本不富裕的一家不過撐了一兩年便家徒四壁了,不過靠著一把子力氣租了地過生活。

幾年間,大把力氣花下去,吃食卻跟不上,去年拉犁時就吐了血。郎中看了,只說千萬不可再如此下去,要歇,還要吃魚吃肉吃飽飯。連方子也沒開,說得倒也直率:“這毛病,開的方子都是大補的藥,還不如省下藥錢吃點子肉補一補。”

又哪裏舍得吃呢?有道是半大小子,吃窮老子。老大老二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肚裏又沒有油水,食量可大。且七個娃,除了小七還有些奶胖,餘下的個個都瘦的跟竹竿一般。當爹的哪裏舍得吃,能省一口都要省下來。再有一個奶娃子呢,這當娘的吃不著東西,哪裏來的奶水。若沒了奶水,家裏也沒得大米可以煮米漿米糊給他吃。

小三小四聽說吃魚可以漲奶水,便日日去那溝渠池塘裏倒騰,不過一指來長的小魚,有個三四條都當寶,燉了湯讓巧娘子喝。這當娘的端了這湯,只掉眼淚。如今聽說能有這麽個營生,哪怕一天能掙幾文錢呢。旁的不說,這一年的租子,這一家子的口糧,這一冬的衣裳都還沒著落。

懷裏的小七已經睡著了,巧娘子輕手輕腳地將他放到了床上,又忙著做飯去,心裏惦記著下晌去看看那作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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